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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部分

小姨多鹤-第15部分

小说: 小姨多鹤 字数: 每页4000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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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孩撤退不得;干脆冲锋。他一个突刺出去;用他两颗上门齿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个坚持欺骗他的乳头。多鹤疼得“噢”了一声;让乳头从儿子嘴里滑落出来。两颗废了的、没人要的乳头无趣地、悲哀地耷拉着。
张俭看不下去了。他上来抱二孩;一面小心地告诉多鹤孩子们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;看着不也长得不错?一两肉都没掉。
多鹤突然搁下大孩;再一转眼;她已经和张俭撕扯上了。不知她是怎么下床;蹿跳起来的。瘦成了人壳子;动起来像只野猫。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;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;腮上、眼睛上;脚也生出爪子来;十个长长的黑黑的脚指甲在张俭小腿上抓出血道道。张俭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两眼一抹黑;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二孩;怕孩子挨着乱拳;只能把这顿打挺过去。

小环怕大孩吓着;把他抱得紧紧的;退到小屋门口。不久多鹤把张俭就打到了过道;张俭踢翻了水桶;踩在擦地刷子上向后踉跄了老远。那把铁锅铲给踢过来踢过去;叮叮当当敲着地面。
多鹤一面打一面哭嚎;声音里夹着日本字。张俭和小环认为那一定是日本脏字。其实多鹤只是说:差一点;差一点!她差一点回不来了。差一点从扒的运西瓜火车上滚下来。差一点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子上。差一点;就让张俭的谋害成功了。
小环瞅准一个空子;从张俭手里夺过二孩。她知道她这时拉也拉不住;多鹤成了人鬼之间的东西;自然有非人的力道。她只是忙着把桌上的剩茶、冷菜挪走;减低这一架打出的损失。换了小环她不会打这男人;她就用他剃胡子的小刀在他身上来一下;放放他的血。
多鹤松开张俭。张俭跟她强词夺理;说她自己瞎跑跑丢了;回来还生这么大气!多鹤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;两个男孩子从刚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;现在个头长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;并且一吹就谁也不败给谁。楼上有上大夜班的人这时还没起床;都瞪眼听着两个男孩锃亮的黄铜嗓音。
多鹤抄起地上的锅铲朝张俭砍去;张俭一佝身;锅铲砍在了墙上。这时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鹤;是代浪村人。他们那特有的地狱一样的怒气;恰恰产生于长时间的沉默和平静。代浪村人在多鹤身上附了体;锅铲成了她挥舞的武士刀。
“你让她打几下;打出点血就好了!”小环在一边劝张俭。 其实她的嗓音也被孩子们的哭声捂在下面;张俭根本听不见;听见他也未必理会她。他只盼她多打空几下;这样就把力气白花了出去。他瞅个空蹿进大屋;掩上门;掩了一半;多鹤整个身子抵上来。就这样;两人一里一外;门成了竖着的天平;两边重量不差上下。他和她的脖颈都又红又粗;张俭觉得太可怕了;一个风摆柳一样的女人居然能抗得过他:门缝始终保持半尺的宽度。多鹤披头散发;晒黑的脸和饥饿缺觉的灰白这时成了青紫色。她用力过度;嘴唇绷成两根线;一个多月没刷的牙齿露在外面。小环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形象。她扯开让烟熏干的嗓子;拼命地喊:“张良俭;你他姥姥的!你是大麦麸子做的?打打能打掉渣儿?让她打几下;不就完了?”
多鹤十个脚趾几乎掐进水泥地;支撑她斜靠在门上的身体。多鹤突然放弃;一闪身;门“嗵”地大开;张俭一堆货似的倒塌下来。
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兴致和力气。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。
张俭爬起来;坐在原地;眼睛前面就是多鹤那双脚。那一双逃荒人的脚;十个脚指甲里全是黑泥;脚面上的污垢结成蛇皮似的鳞斑;鳞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连了起来。
小环拧了个毛巾把子;递到多鹤手里;多鹤直着眼;手也不伸。小环抖开毛巾;替她擦了一把脸;一面念叨:“先歇歇;养一养;养好了再揍。”她跑回去;把擦黑的毛巾搓干净;又出来替多鹤擦脸。多鹤一动不动;头像是别人的;转到左边就搁在左边;擦成斜的就让它斜着。小环的嘴还是不停:“打他?太客气了!得拿小刀慢慢割他!废物不废物?大男人领四个人出门;少了一个都不知道!看看他跟个大老爷们似的;其实他当过家吗?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!”
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;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。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;端进厕所;一块块地捞尿布;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:“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!管二十多号爷们哪!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!”
小环把多鹤拉进厕所。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。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出了样式;然后就把多鹤摁在澡盆里;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。污垢在脚上和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;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;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;让它先沤一沤——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这副模样。她嘴上却讲着孩子们的事:丫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。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“社会主义好”就不哭闹了。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。她不时扬起嗓门;问张俭下一锅水热了没有。
一共洗黑三盆水;终于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个多鹤来。一个黑皮肤、瘦长条的多鹤。剪去了长发;头上包着一块毛巾;里面是除虱子药。丫头三天两头从学校惹回虱子;多鹤一直备有虱子药。
这时门外有人喊:“张师傅!”
还没来得及去开门;一只手已经从外面拉开了厨房的窗子。张家厨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样;朝着露天的公共走廊。窗外的脸是小彭的。小彭被派到张俭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学俄语;碰上小石上大夜班;白天有空;两人下午就来张俭这里。如果张俭在;就和他下棋或打拱猪;若张俭上白班;他们就和小环逗嘴玩。小环不在家的时候;他们会被多鹤不声不响地款待一番:两杯茶两块自制的柚子皮糖。开始两人吃不惯多鹤那又咸又甜又苦的柚子糖;时间长了;一喝茶他们就问张俭和小环:没柚子糖呀?
小彭和小石进来;一眼看见张俭脸上一块淤青;问他收拾了厂里哪个上海佬;张俭对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话就当从来没听见。小环接过话;回答他们;那是张俭的老婆打的;两口子炕上动手没轻重。小彭和小石这时又看见张俭胳膊上的抓痕;他们不信小环的话;嘴上顺着说;小环嫂子倒是会打;没破张师傅的相。小环挤一只眼笑笑说;舍不得打破;打破了炕上谁管去?
张俭烦了;闷声吼道:“扯臊!”
“都是自家兄弟;怕什么?是不是?”小环把脸转向小石和小彭;“二十岁的大小子;在咱们屯都当爹了!”她像以往一样;扭头叫道:“多鹤;沏茶了没?”
多鹤却没像以往那样轻手轻脚地出现;挂一个大大的笑脸;大大地鞠一个躬。之后她就会两手托着一个木头托盘;上面摆着茶杯、小盘、牙签。小盘里放着柚子糖或者其他什么古里古怪的小吃食;是塞牙缝的分量;牙签是让人用来取盘子里那一口吃食的。
小环自己去了厨房;粗手大脚地端了两杯茶上来。小石小彭一直觉得这个家庭有点不正常;这天气氛越发古怪。

他们在大屋下棋时;观局的小彭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走过去。再一看;是多鹤。她没了头上的大髻子;包了一块花条子毛巾;穿一套蓝白条裤褂;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裤的襟摆、裤腿成了蓝白条的旗。一个月不来张家;张家发生了什么事?
“哟;那不是多鹤吗?”小石叫道。
多鹤站住脚;把怀里的大孩、背上的二孩往上颠一颠。她看着他们;嘴巴还在不出声地唱着什么。小石想;她可别是自己跟自己说话。他和小彭听这楼上的邻居说;张俭的小姨子脑筋有点错乱。
过了几天;小彭和小石到张俭家来混礼拜日;见多鹤已经神色如常了。她剪了一排齐眉刘海;厚实的黑发堆在耳后;脸黑了;瘦了;但她好像适合这张黑瘦的脸;年轻女学生似的。
她照样哑声笑笑;笑得把嘴咧到尽头;小碎步在泛着蓝青光亮的水泥地上忙过来忙过去。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脚;才发现自己盯多鹤盯了太久。
小环从外面回来;头上一顶蒙着灰土的护士帽。居委会让各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;去砸石子;铺工人大礼堂门口的路。动员到张俭家时。小环骂骂咧咧地出了工。把多鹤留在家里。
“一榔头砸我大脚指盖上!”她嘻嘻哈哈地说;“得亏我穿张二孩这双翻毛大皮鞋;现在还剩十个脚指头!”
小环一回来气氛马上热乎;她又是勒上一条围裙;支唤这个;差使那个;要给大家改善生活。她砸石子一小时挣五分钱;但她砸一小时石子得抽一毛钱的纸烟。回到家俨然是个财大气粗的挣钱人;把家里仅有的五个鸡蛋全用油摊了;再剁碎;和粉条韭菜做成饺子馅;包了两百个饺子。
吃饺子时小彭还是不断打量小屋里的多鹤。
小石笑着说:“咳;眼珠子看掉下来了;别给吃肚里去!”
小彭红了脸;猛站起身给他一脚。小石个子小;一张女气的脸上圆鼻子圆眼睛;入团宣誓都是这副淘气样子;小彭却是典型的关东大汉。小石其实也觉得多鹤突然出落了;没有头上那个古老的发髻;她看着极其顺溜;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韵味。
“小环嫂子;也不给小彭操办操办……”
小彭又要站起来动武;小环拉住他。
小环说:“坐好坐好;我给你俩都操办操办。”
张俭一直在慢慢剥着南瓜子;剥三五颗;脖子一仰扔进嘴里;再呷一口白酒;呷得愁眉苦脸。他听到这里用半闭的骆驼眼横了一下小环;说:“咱家丫头在这儿听呢!”
小环假装没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闹针对的是多鹤;就说她过去工作的旅店里有个女出纳;两根大辫子;哪天把她领来;让他们哥儿俩相相。
小彭不太高兴了;闷头只喝酒;也不吃饺子。小石说小环嫂子放心;他和小彭谁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灯;谁也不会剩下。小彭说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干什么?张俭喝成一张关公脸;说他俩高兴来玩好好玩;表现差就不准来玩。
小彭和小石走了;已经是晚上八点;张俭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时的睡眠时间。他睡下一会儿;又起来;走到过道里;横了横心;手指终于按在多鹤房门的把手上。门轻轻被推开。
多鹤正在织一件线衣;没有开灯;借的是外面进来的路灯光。她的脸基本在阴影里;但张俭看到两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门口。她误会他了。他不是冲那个来的。他站在门口;轻声说:“给你申请落户口了。有了户口你到哪儿都丢不了。”
多鹤抵在他身上的两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;软下来。可能她不懂什么是户口;但她这些年靠的不是言语的理解;靠的几乎是动物一样的灵性。这灵性让她明白户口是件致命的事;是好事。
“有了户口;你愿意出去工作;也行。”
她的目光融化了;在他脸上身上荡过去荡过来。
“早点睡吧。”他一手拉着门;要退出去。
“早点睡。”她回答。外人一听就听出这话的别扭;不仅是发音吐字的;她把“早点睡”当成“晚安”来回礼了。
但张俭觉得这话很正常;挑不出茬子。他替她掩上门;提着气;把金属门把一丝一丝拧向左边;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缩回;然后再让门把回转;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伸出;使那“咯咯”的转动声捏在他巨大、厚实的手掌里;因此基本是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套关门动作。孩子们睡得正熟;他不愿惊醒他们。他对自己解释。
但小环另有一套解释。她一听他摸索着上了床;便轻声笑起来。笑什么?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。他根本没心干那件事!有心也没关系;她又不吃醋。她吃哪门子邪醋?他就是跟她说落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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